文/阿然 圖/黃菌府
かごめかごめ(籠目 籠目)
籠の中の鳥は-(籠中的鳥兒)
いついつ出やる-(什麼時候飛出來)
夜明けの晩に-(在即將天亮的夜裡)
鶴と亀が滑った-(鶴與龜跌倒了)
後ろの正面だあれ?-(在後面的那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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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初來世界聽見的是母親的脈搏。嬰孩受洗於臍帶與血水,命運早在有所意識以前就無聲降臨,賦予他那些無法拋棄的東西,先是血,然後是姓氏。於是在學會脫逃二字以前,加茂憲紀更早地學會承擔。他有時認不清牢籠與歸宿的分別。
夢從這裡開始,在深夜裡靜默地反潮,起霧的花圃開好看的花,古宅的長廊一延無數里,消失在夢的盡頭,有許多人在廊上走,腳步潮濕,沈重,幾進匍匐。他認出是家僕,旁系表親,臉譜模糊。他知道不能怪罪,因為此處是活人的場域,而或許那些每個月隨任務報告送來的死亡名冊上的每個名字都渴望變得朦朧些,可以被輕易忽視,一如他們生前那樣。
「你要往哪裡去?」他問。那人指著迷霧深處笑著說:「我去看看終點。」可是這人未曾見過終點,不曉得霧裡有什麼。一種油然而生的恐怖趨使他提出下一個問題:「如果那裡不是終點呢?」「我信那裡是。」他低下頭,看見廊上腳印是血。
多少人在這一句「我信那裡是」裡邁入獨身的終點,走遠的比被拯救的多,加茂憲紀最後不問了。腳印被目送千萬趟以後成為長路一條,血紅色,這長路裡有與他相似的血脈,命運以此等無可抵禦的方式降臨,要以相同的方式書寫他們的掌紋。加茂在看見母親的背影後毅然轉身,他不忍心也不樂意看,腳步聲在他身後有節奏地響,像一場不間斷的雨,落得很重,彷彿要徹底洗去猶疑,徹底粉碎殉道的身影。
那雙手在這時候朝他伸過來。十指纖細,沒繭子,小小的,擋不了全部的光,指縫間漏下淺淺紅色,如果不是在夢裡,他很清楚那雙手會以怎樣的溫度與距離輕柔覆上來,加茂憲紀配合地閉上眼睛,有些回憶跟夢境混雜在一起,他們背後是無數扭曲的命運巨影,小川望結終於開口叫他,我不要聽這個,她聲音好輕,帶著笑,在撲面拔高的亡魂尖嘯與家族長老詛咒般的號令聲裡,他的名字很輕巧地摻雜其中。像一道謎題的解答被含混在大霧裡,阿里阿德涅之線在他眼前伸向遠方,遠方是什麼,什麼是終點……他不是那種能深信答案的人,加茂憲紀在這些聲音裡短暫地窒息,步伐滯塞,他也好想問,遠方能是什麼,除了死亡之外,還能是什麼。還能是什麼。
很多人以過時的答案來要他的命,眾聲喧嘩,都塑成他的血肉:你是御三家的次代當主。加茂憲紀。因為她是妾室。因為你有才能。要表現得像嫡子。憲紀。要成為出色的咒術師。要幫助人。憲紀。憲紀。孤身一人的日子不會長久。我去看看終點。我們別聽這個。我信那裡是。你叫什麼名字。我信那裡是。你是加茂家未來的當主……
你是憲紀,我的未婚夫。嗯——男朋友?達令?
聲音潮水般退去,加茂憲紀睜開眼,眼前仍是淺紅色的手指縫隙,那聲音是一片混亂裡唯一沒被埋沒的生存線索,女孩子話尾依然輕巧上揚,總是很高興的樣子,加茂憲紀輕輕把手疊在眼前那雙手上,從喉嚨裡哽出一聲回答:嗯。
憲紀,我教你唱歌。女孩子的聲音和記憶裡如出一徹響起來,那年他們認識不久,他躲在院子裡,知道正廳內坐了很多人,要來試探他或討好他,他很禮貌地應付了幾個,就趁人不注意溜出來,小未婚妻一蹦一跳追出來捂他眼睛,雖然好像很不是遊戲的時候,但小川望結一點也不在乎裡頭的人,加茂憲紀突然也很不想在乎。「那麼,唱什麼歌呢?」他學著記憶裡的自己問。
「公園裡的孩子一起玩的時候,我聽來的。」女孩子說完就唱起來,聲音細細,僻靜庭院裡再聽不見別的,這種靜很好,他想,卻說不上來好在哪裡,只覺得聽不見那些聲音很好,躲起來也很好,這種念頭一出現就被打消,在我身後的是妳啊,望結,他低聲回應,還能是什麼呢?
加茂大宅古老的巨影吞沒他們,命運傾瀉下來,他們在錦簇的靜默的花園裡聆聽這弘大的沈寂,低頭卻還能看見自己的影子。在你們身後的是什麼呢,註定的終點,不具名的犧牲,無辜的血肉……